第九回 秦桧百身难自赎 大圣一心皈穆王
掌簿判官将善恶簿子呈上御览。行者看罢,便叫:“判官,为何簿上没有那秦桧的名字?”判官禀:“爷,秦桧罪大恶极,小判不敢混入众鬼丛中,把他另写一册,夹在簿子底下。”行者果然翻出一张《秦桧恶记》,从头看去:会金主吴乞买以桧赐其弟挞懒;挞懒攻山阳,桧遂首建和议。挞懒纵之使归,遂与王氏俱归。
行者道:“秦桧,你做了王臣,不思个出身扬名,通着金人,是何道理?”秦桧道:“这是金人弄说,与桧全没相干。”行者便叫一个银面玉牙判使取“鉴奸水鉴”过来。鉴中分明见一秦桧,拜着金主,口称“万岁“。金主附耳,桧点头;桧亦附耳,金主微笑。临行,金主又附耳,桧叫:“不消说,不消说!”行者大怒道:“秦桧!你见鉴中的秦桧么?”秦桧道:“爷爷,鉴中泰桧却不知鉴外秦桧之苦。”行者道:“如今他也知苦快了!”叫铁面鬼用通身荆棘刑。一百五十名铁面鬼即时应声,取出六百万只绣花针,把秦桧遍身刺到。又读下去:绍兴元年除参知政事,桧包藏祸心,唯待宰相到身。
行者仰天大笑道:“宰相到身,要待他怎么?”高总判禀:“爷,如今天下有两样待宰相的:一样是吃饭穿衣娱妻弄子的臭人,他待宰相到身,以为华藻自身之地,以为惊耀乡里之地,以为奴仆诈人之地;一样是卖国倾朝,谨具平天冠,奉申白玉玺,他待宰相到身,以为揽政事之地,以为制天子之地,以为恣刑赏之地。秦桧是后边一样。”行者便叫小鬼掌嘴。一班赤心赤发鬼,一齐拥住秦桧,巳时掌到未时还不肯住。行者倒叫:“赤心鬼,不必如此,后边正好打哩。”又读下去:八月,拜右仆射;九月,吕颐浩再相,桧同秉政。
桧风其党,建言内修外攘,出颐浩于镇江。上尝谓学士綦崇礼曰:“桧欲以河北人还金,中原人倒还刘豫。若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,朕北人,将安归乎?”
行者道:“宋皇帝也是真话。到了这个时节,布衣山谷,今日闻羽书,明日见朝报,那个不有青肝碧血之心?你的三公爵万石侯是谁的?五花绶六柳门是谁的?千文院百销锦是谁的?不想上报国恩,一味伏奸包毒,使九重天子不能保一尺的栋粱, 还是忠呢, 还是奸?”秦桧道:“桧虽愚劣,原有安保君王宴宁天室之意。‘南人归南,北人归北’,此是一时戏话。爷爷,不作准也罢了!”
行者道:“这个不是戏的!”叫抬小刀山过来。两个蓬头猛鬼抬出小刀山,把一个秦桧血淋淋拖将上去。行者道:“此是一时耍子。秦丞相,你不准也罢了。”说罢大笑。又看下去:八年拜右仆射。金使议和,与王伦俱至,桧与宰执共入见。桧独留身,言:“臣僚畏首畏尾,不足与断大事。若陛下决欲讲和,乞专与臣议。”帝曰:“朕独委卿。”桧曰:“愿陛下更思三日。”
行者道:“我且问你:你要图成和议,急如风火,却如何等得这三日过呢?万一那时有个廷臣,喷血为盟,结一忠臣丢命党,你的事便坏了。”秦桧道:“爷爷,那时只有秦皇帝,那有赵皇帝?犯鬼有个朝臣脚本,时时藏在袖中。倘有朝廷不谨,反秦姓赵,那官儿的头颅登时不见。爷爷,你道丢命忠臣,难道盘古氏到再混沌也有得几个?当日朝中纵有个把忠臣,难道他自家与自家结党?党既不成,秦桧便安康受用。”
行者道:“既如此,你眼中看那宋天子殿上象个什么来?”
秦桧道:“当日犯鬼眼中,见殿上百官都是蚂蚁儿。”行者叫。
“红面鬼,把秦桧碓成细粉,变成百万蚂蚁,以报那日廷臣之恨!”白面精灵鬼一百名得令,顷刻排上五丈长一百丈阔一张碓子,把秦桧碓成桃花红粉水;水流地上, 便成蚂蚁微虫, 东趱西走。行者又叫吹嘘王掌簿,吹转秦桧真形,便问:“秦桧,如今还是百官是蚂蚁,还是丞相是蚂蚁?”秦桧面皮如土,一味哀号。
行者又道: “秦桧, 你如今再说,你当日看宋天子象个什么来?”秦桧道:“犯鬼站立朝班,看见五爪丝龙袍,是我箧中旧衣服;看见平天冠,是我破方巾;看见日月扇,是我芭蕉叶;看见金銮殿,是我书房屋;看见禁宫门,是我卧榻房。
若说起赵陛下时,但见一只草色蜻蜓儿,团团转的舞也。”行者道:“也罢,我便劳你做做天子!”叫天煞部下幽昭都尉把秦桧滚油海里洗浴;拆开两胁,做成四翼,变作蜻蜓模样。
行者又叫吹转真形,便问秦桧:“我且问你,你这三日闲不过,怎么消闲?”秦桧道:“秦桧那得工夫?”行者道:“你做奸贼,不要杀西戎,退北虏;不要立纲常,正名分,有甚没工夫呢?”秦桧道:“爷爷,我三日里看官忙,看着心姓秦的,便把银朱红点着名姓上;点大的大姓秦,点小的小姓秦。大姓秦的,后日封官大些;小姓秦的,后日封官时节小小儿吃亏。又有一种不姓秦又姓秦,不姓赵又姓赵的空着,后日竟行斥逐罢了。撞着稍稍心姓赵的,却把浓墨涂圈,圈大罪大,圈小罪小,或灭满门,或罪妻孥,或夷三党,或诛九族,凭着秦桧方寸儿。”行者大怒,高叫:“张、邓两兄!张、邓两兄!你为何不早早打死他,放他在世界之内,干出这样勾当!也罢,邓公不用霹雳,还有孙公霹雳!”便叫一万名拟雷公鬼使,各执铁鞭一个,打得秦桧无影无踪。行者又叫判官吹转真形。却把册子再看:三日过了,复留身,秦事如故,帝意已动矣。桧犹恐其变也,曰:“望陛下更思三日。”又三日,和议乃决。
行者道:“你这三日怎么闲得过?”秦桧道:“犯鬼三日也没得闲。吾入朝时,见宋陛下和议已决,甜蜜蜜的事体做得成了。出得朝门,随即摆上家宴,在铜乌楼中为灭宋扶金兴秦立业之贺,大醉一日。次日,家中大宴;心姓秦的官儿,当日便奏着金人乐,弄个‘飞花刀儿舞’,并不用宋家半件东西,说宋家半个字眼,又大醉一日。第三日,独坐扫忠书室,大笑一日,到晚又醉。”行者道:“这三日倒有些酒趣。今日还有几杯美酒,奉献丞相!”便叫二百名钻子鬼扛出一坛人脓水,灌入秦桧口中。行者仰天大笑,道:“宋太祖辛辛苦苦的天下,被秦桧快快活活儿送了!”秦桧道:“今日这个人脓酒忒不快活!咳!爷爷,后边做秦桧的也多,现今做秦桧的也不少,只管叫秦桧独独受苦怎的?”行者道:“谁叫你做现今秦桧的师长,后边秦桧的规模!”登时又叫金爪精鬼取锯子过来,缚定秦桧,解成万片。旁边吹嘘判官慌忙吹转。行者又看册子:和议已决,秦桧挟金人以自重。
行者又叫:“秦桧,你挟金人的时节,有几百斤重呢?”秦桧道:“我挟金人却如铁打泰山一般重。”行者道:“你知泰山几斤?”秦桧道:“约来有千万斤。”行者道:“约来的数不确。你自家等等分厘看!”叫五千名铜骨鬼使,抬出一座铁泰山压在秦桧背上。一个时辰,推开看看,只见一枚秦桧变成泥屑。行者又叫吹转,再勘问他。看册子:诸将所向奏捷,而桧力主班师。九月,诏还诸路将军。
行者便问:“那诸将飞马还朝的呢,步行还朝的呢?”判官禀:“爷,这个自然飞马回来的。”行者便叫变动判官,立时把秦桧变作一匹花蛟马。数百恶鬼,骑的骑,打的打。半个时辰,行者方叫吹转原身。又看册子后边云:一日奉十二金牌,令岳飞班师。飞既归,所得州县,寻复失之。飞力请假兵柄,不许,兀术遗桧书,桧以为然。以谏议大夫万俟卨与飞有怨,风卨劾飞;又谕张俊令劾王贵诱王俊诬告张宪谋还飞兵。 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。 初命何铸鞫之,裳忽自裂,露出背上“尽忠报国”四字,深入肤理。既而阅实无左验,铸明其无辜。改命万俟卨。卨入台月余,狱遂上。于是飞以众证坐死,时年三十九。
行者便叫:“秦桧,岳将军的事如何?”说声未罢,只见阶下有一百个秦桧伏在地上,哀哀痛哭。行者便叫:“秦桧,你一个身子也够了。宋家那得一百个天下!”奏桧道:“爷爷,别的事还好,若说岳爷一件,犯鬼这里没有许多皮肉受刑;问来时,没有许多言语答应;一百个身子,犯鬼还嫌少哩!”行者便吩咐各衙门判官,各人带一个秦桧去勘问用刑。登时九十九个秦丞相到处分散。只听得这边叫:“岳爷的事,不干犯鬼!那边叫:“爷爷台下!饶犯鬼一板,也是好的。”
行者心中快畅,便对案前判使道:“想是这件事情,原没处说起刑法的了?”曹判使不敢回言,只将手中册本呈上御览。行者展开一看,原来是各殿旧案卷。第一张案上写着:本殿严:秦桧秉青蝇之性,构赤族之诛;岳爷存白雪之操,壮黄旗之烈。桧名“愚贼”;飞曰“精忠”。
行者道:“这些通是宽语,‘愚’字也说不倒秦桧。”第二张案:本殿黎:秦桧构弥纶,楚骚悱恻……
行者道:“可笑那秦桧的恶端说不尽,还有闲工夫去炼句!
正所谓‘文章之士,难以决狱’。不消看完了。”便展第三张案:本殿唐:吊岳将军诗——谁将“三字狱”,堕此万里城?北望真堪泪,南枝空自萦。国随身共尽,相与虏俱生。落日松风起,犹闻剑戟鸣。
行者道:“这个诗儿倒说得斩钉截铁。”便叫:“秦桧,唐爷的诗句上‘相与虏俱生’那五个字,也是‘五字狱’了,拿来配你这‘三字狱’,何如?我如今也不管你什么‘三字狱’,也不用唐爷的‘五字狱’,自家有个‘一字狱’。”
判官禀:“为何叫做‘一字狱’?”行者道:“剐!”登时着一百名蓬头鬼扛出火灶,铸起十二面金牌。帘外擂鼓一通,趱出无数青面獠牙鬼,拥住秦桧,先剐一个“鱼鳞样”,一片一片剐来,一齐投入火灶。鱼鳞剐毕,行者便叫正簿判官销第一张金牌。判宫销罢,高声禀:“爷,召岳将军第一张金牌销。”
擂鼓一通。左边跳出赤身恶使,各各持刀来剐秦桧,剐一个“冰纹样”。行者又叫正簿判官销了第二张金牌。判官如命,高声禀:“爷,召岳将军第二张金牌销。”擂鼓一通。东边又走出十名无目无口血面朱红鬼,也各持刀来剐,剐一个“雪花样”。判官销牌讫,高声禀:“爷,召岳将军第三张金牌销。”
擂鼓一通。
忽然头门上又擂起鼓来,一个鱼衣小鬼捧着一大红帖儿呈上;行者扯开便看,帖上写着五个字:宋将军飞拜曹判官见了,登时送上一册历代臣子案卷。行者又细览一遍,把岳飞事实切记在心头。
门上又击鼓,帘外吹起金笳,大吹大擂了半个时辰;一员将军走到面前。行者慌忙起下正殿,侧着身子打一拱,道:“将军请!”到了阶上,又打一深拱。刚刚进得帘内,好行者,纳头便拜,口称:“岳师父,弟子一生有两个师父:第一个是祖师;第二个是唐僧;今日得见师父,是我第三个师父,凑成三教全身。”岳将军谦谦不已。行者那里听他,一味是拜,便叫:“岳师父,弟子今日有一杯血酒替师父开怀。”岳将军道:“多谢徒弟!只恐我吃不下。”
行着当时密写一封书,叫:“送书的小鬼哪里?”一班牛头虎角齐齐跪上,禀:“爷,有何吩咐?”行者道:“我要你们上天。”牛头禀:“爷,我一干沉沦恶鬼,哪能够上天?”行者道:“只是你没个上天法儿,上天也不是难事。”把片纸头变作祥云,将书付与牛头。忽然想着:“前日天门紧闭,不知今日开也不开?”便叫:“牛头,你随着祥云而走;倘或天门闭上,你径说幽冥文书送到兜率宫中去的。”
行者打发牛头去了,又叫:“岳师父!弟子欢喜无限,替你续成个偈子。”岳将军道:“徒弟,我连年马上,不曾看一句佛书,不曾说一句禅话,有何偈子可续?”行者道:“师父且听我续来:有君尽忠,为臣报国;个个天王,人人是佛。”
行者方才一念罢,只见牛头鬼捧着回书,头上又顶一紫金葫芦,突然落在阶前。行者便问:“天门开么?”牛头禀:“爷,门大开。”呈上老君回书:玉帝大乐,为大圣勘秦桧字字真、棒棒切也。
金葫芦奉上,单忌金铁钻子。望大圣留心。至于凿天一事,其说甚长,面时再悉。
行者看罢,大笑道:“老孙当初在莲花洞里原不该钻坏了他的宝贝,这个老头儿今日反来尖酸我人!”便对岳将军打一道:“师父,你且坐一回,等徒弟备血酒来。”
【评】问泰桧,是孙行者一时极畅快之事,是《西游补》一部极畅快之文。
$$$第十回 万镜台行者重归 葛藟宫悟空自救
行者接得葫芦儿在手,便叫判官立在身边,附耳低言;不知说些什么,将葫芦付与判官。判官便到阶下跳起空中,叫:“秦桧,秦桧!”桧时心已死,而气犹存,应了一声,忽然装入葫芦里面。行者看见,叫:“拿来,拿来!”判官慌忙趋进帘内,把葫芦递还行者。行者帖一张“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”
封皮,封了口子。一时三刻,秦桧化为脓水。便叫判官取出金瓜杯,把葫芦底朝上,倒出血水。行者双手举杯,跪进岳将军,道:“请师父吃秦桧的血酒。”岳将军推开不饮;行者道:“岳师父,你不要差了念头,那偷宋贼只该恨他,不该怜悯。”岳将军道:“我也不是怜悯。”行者道:“既不怜悯他,为何不吃口血酒?”岳将军道:“徒弟,你不晓得,那乱臣贼子的血肉,为人在世,便吃他半口,肚皮儿也要臭一万年!”行者见岳师父竖执不钦,就叫一个赤心鬼,赏他吃了。
那赤心鬼方才饮罢,走入殿背后,半个时辰,忽见门前大嚷一阵,门役打起鸣奸鼓;阶下五方五色鬼使,五路各殿判官,个个抖擞精神。行者正要问判官为着何事,白玉阶前早已拥过三百个蓬头鬼,簇住一个青牙碧眼赤发红须的判官头颅,禀:“爷,赤心鬼自饮秦桧血浆酒,登时变了面皮,奔到司命紫府,拔出腰间小刀,刺杀他恩主判爷,径出鬼门关托生去了。”
行者喝退小鬼,岳将军也便起来。帘外擂鼓一通,奏起细乐,枪刀喇喇,剑戟森森,五万名总判磕头送岳爷爷。行者道:“一起去!”总判应声,各散衙门。又有无数青面红筋猛鬼俯伏送岳爷爷,行者道:“起去!”又有三百名拥正黄牙鬼各持宝戟禀送岳爷爷,行者便叫黄牙鬼送岳爷到府。
两个走到头门,头门擂鼓一通,奏金笳一曲;行者打拱,又跟着岳将军走到了鬼门关,擂鼓一通,万鬼齐声呐喊,行者打一深拱,送出岳将军,高叫:“师父!有暇再来请教。”又打一拱。
行者送别了岳师父,登时立在空中,脱下平天冠一顶、绕蛟袍一件、铁不容情履一双、阎罗天子玉印一方,抛在鬼门关上,竟自走了。
却说山东地方有一个饭店,店中有一个主人,头发脱,口齿落,不知他几百岁了,镇日坐在饭店卖饭。招牌上写‘新古人饭店在此”;下面一行细字:“原名新居士”。原来新居士在矇懂世界回来,玉门关闭,不能进古人世界,权住未来世界中开饭店度日。他是不肯忘本的人,因此改名叫做新古人。
当日坐店中吃茶,只见孙行者从南边乱攘:“臊气,臊气!”一步一跌跑来。新古人便叫:“先生请了!”行者道:“你是何人,敢叫先生?”新古人道:“我是古人今人,今人古人,说了出来,一场笑柄。”行者道:“你但说来,我不笑你。”新古人道: “我便是古人世界中的新居士。 ”行者听得,慌忙重新作揖,叫声:“新恩人!若非恩人,我也难出玉门关了。”新古人大惊。行者径把姓名棍由尽情说了一遍。新古人笑道:“孙先生,你还要拜我哩。”行者道:“且莫弄口,我有句要紧话问你:为何这等臊气?又不是鱼腥,又不是羊膻。”新古人道:“要臊,到我这里来;不要臊,莫到我这里来。这里是鞑子隔壁,再走走儿,便要满身惹臊。”
行者听罢,心中暗想:“老孙是个毛团,万一惹些臊气,恰不弄成个臊猢狲?况且方才权做阎罗天子,把一名秦桧问得他千零万碎;想将起来,秦始皇也是秦,秦桧也是秦,不是他子孙,便是他的族分。秦始皇肚里膨脝,驱山绎子也未必肯松松爽爽拿将出来。若是行个凶险,使个抢法,又恐坏了老孙的名头;不如问新居土一声,跳出镜子罢了。”行者便叫:“新恩人,你可晓得青青世界如今打哪里去?”新古人道:“来路即是去路。”行者道:“好油禅话儿!我来路便晓得的,只是古人世界顺滚下来来世界也还容易;若是未来世界翻滚上古人世界,恰是烦难。”新古人道:“既如此,随我来,随我来!”一只手扯了行者,挽脚便走。走到一池绿水边,新古人更不打话,把行者辊辘轳一推,喇赖一声,端原跌在万镜楼中。
行者周围一看,又不知打从那一面镜中跳出,恐怕延搁工夫,误了师父,转身便要下楼;寻了半日,再不见个楼梯。
心中焦躁,推开两扇玻璃窗,玻璃窗外部都是绝妙朱红冰纹阑干。幸喜得纹儿做得阔大,行者把头一缩,趱将过去;谁知命蹇时乖,阑干也会缚人,明明是个冰纹阑干,忽然变作几百条红线,把行者团团绕住,半些也动不得。行者慌了,变作一颗蛛子,红线便是蛛网;行者滚不出时,又登时变作一把青锋剑,红线便是剑匣。行者无奈,仍现原身,只得叫声:“师父,你在哪里?怎知你徒弟遭这等苦楚!”说罢,泪如泉涌。
忽然眼前一亮,空中现出一个老人,对行者作揖,便问:“大圣为何在此?”行者哀告原由。老人道:“你却不知,此是个青青世界小月王宫里。他原是书生出身,做了国王,便镇日作风华事业,造起十三宫,配着十三经;这里是六十四卦宫。你一时昏乱,当当走入困之困葛藟宫中,所以被他捆住。我替你解下红线,放你去寻师父。”行昔含泪道:“若得翁长如此,感谢不尽。”老人即时用手一根一根扯断红线。
行老方才得脱,便唱个大喏,问:“翁长姓甚名谁?我见佛祖的时节,也要替你注个大功劳。”老人道:“大圣,吾叫做孙悟空。”行者道:“我也叫做孙悟空,你又叫做孙悟空!一个功劳簿上,如何却有两个孙倍空?你且说平日做些什么勾当来,等我记些事实罢了。”老人道:“若问我的勾当,也怕杀人哩!五百年前要夺天宫坐坐,玉帝封我弼马温做做。齐天大圣是我,五行山下苦一苦,苦一苦,苦得一个唐僧来从正西天铣上有灾危,偶在青青世界躲。”行者大怒,道:“你这六耳猕猴泼贼!来耍我么?看棒!”耳中取出金箍捧望前打下。老人拂袖而走,喝一声道:“正叫做自家人救自家人,可惜你以不真为真,真为不真!”突然一道金光飞入眼中,老人模样即时不见。行者方才醒悟是自己真神出现,慌忙又唱一个大喏,拜谢自家。
【评】救心之心,心外心也。心外有心,正是妄心,如何救得真心?盖行者迷惑情魔,心已妄矣;真心却自明白,救妄心者,正是真心。
$$$第十一回 节卦宫门看帐目 愁峰顶上抖毫毛
行者拜谢已毕,跳下楼来,又走到一个门前。门额上有个石板,刊着“节卦宫”三个大字。门楹上挂一条紫金绳,悬着一个碧玉雕成的节卦。两扇门:一扇上画水纹,一扇上画河泽。两旁又有一对云浪笺春联,其词云:不出门,不出户,险地险天。
为少女,为口舌,节甘节苦。
行者看罢,便要进去。忽顿住了脚,想想道:“青青世界有这等缚人红线,不可胡行乱走。等我门前门后看看,打听个消息,寻出老和尚罢了。”转过墙门东首,有一斜墙,上贴着一张纸头,上面写着:节卦宫木匠石匠杂匠工钱总帐:节卦正宫房子大小六十四间。木匠银万六千两,石匠银万八千零一两,杂匠银五万四千零六十两七钱正。
节之乾宫六十四间。前日小月王一个结义兄弟,三四十岁还不上头,还不做亲,小月王替他讨一个妻子,叫做翠绳娘。就在第三宫中做亲。结亲刚刚一夜,忽然相骂起来。小月王大怒,叫我进去重责五十板。此是众匠害我。今除众匠价银各六倍,替我消闷:木匠只该五万两,石匠只该四万两,杂匠只该二十万两正。
节之坤宫六十四间。木匠石匠杂匠如前。
节之泰官白鹤屋四百六间。小月王独赞芰菏小舍,增众匠价银,每人增五百两。今该木匠银七百万两,石匠银六百六十四两,杂匠银二百万八千两正。
节之否宫小月王卧室一万五千间穿青屋。小月王要增一个镜楼,只为近日又增出几个世界:头风世界分出一个小世界,叫做时文世界;菁莱世界中分出一个红妆世界;莲花世界中分出一个焚书世界。其余新分出的小世界又不可胜记。困之困万镜楼中,藏不下了,只得又在这里再造一所第二万镜楼台。明日各匠进去起造,皆要用心,不宜唐突,自取罪戾。先还旧价:木匠五百万五千两,石匠四千万两。杂匠一百八十万两八钱五分一厘正。
行者看得眼倦,后边还有六十宫,只用一个“怀素看法”,一览而尽了。
当时行者看罢,心中害怕,道:“我老孙,天宫也见,蓬岛也见,这样六十四卦宫却不曾见!六十四卦犹以为少,每卦之中又有六个四卦宫六十四个;六十四卦犹以为少,每一卦之中又有六十四卦。此等所在又不是一处,除了这里,还有十二个哩,真是眼中难遇,梦里奇逢!”登时使个计较,身上拔一把毫毛,放在口中,嚼得粉碎,叫:“变!”变做无数孙行者团团立转。行者吩咐毫毛行者:“逢着好看处,但定脚看看,即时回报,不许停留。“一班毫毛行者跳的跳,舞的舞,径往东西南北走了。
行者方才打发毫毛,自身闲步,忽然步到一个峰顶,叫做愁峰顶。抬头见一小童子,手中拿着一封书,一头走,一头嚷道:“啐!吾家作头好笑。天大家里事,与你一人什么相干,多生疑惑!又拿什么书札到王四老官处去!别日的小可;今日下昼,陈先生在我饮虹台上搬戏饮酒,为你这样细事,要我戏文也不看得!”
行者听得师父在饮虹台上,便转身寻去;又想一想,道:“万一东走西走,走错路头,不如上前问那童儿一声。”便叫:“小官人!”谁想那小童儿走走话话,也不曾抬头看见行者,忽然见了行者,七窍流红,惊踣不醒。行者笑道:“乖乖,你会做假人命哩!且看他手中是何书札。”急取出来。拆开看时,只见两张黄糙纸,上写:管十三宫总作头沈敬南奉字王四老官台下知悉:不肖承台下青目提拔做其作头,不曾晓得贼头贼脑,累台下抱闷。况且不肖名头也要修洁者也;故数年动作而静然乎?昨日俞作头忽然见不肖言之,他说六十四卦宫三百篇宫十八章宫阙了物件,共计百余。小月王殿下大怒,明日要差王四老官去逐宫查点。不肖想台下有片慈心者也,虽不嘱,也必然照顾耳。犹恐此心不白,蒙冤百年;若得台下善其始终,则感佩而终身者哉!
眷侍教门生十三宫总作头沈敬南百拜。王四老官老阿爹老先生大人。
行者一心要寻师父,看罢之时,抖抖身子,唤转毫毛。
一个毫毛行者在山坡下飞趋上山,叫:“大圣,大圣!跑在这里,要我寻了半日!”行者道:“你见些什么来?”毫毛行者道:“我走到一个洞天,见只白鹿说话。”登时又有两个毫毛行者,揪头发,扯耳朵,打上山来,对了行者一齐跪下:这个毫毛行者又道那个毫毛行者多吃了一颗碧桃;那个毫毛行者又道这个毫毛行者攀多了一枝梅子。行者大喝一声,三个毫毛行者一同跳上身来。
歇歇,又有一班毫毛行者从东北方来:也有说好看;也有说不好看;也有说见一壁上写着两行字云:意随流水行,却向青山住;因见落花空,方悟春归去。
也有说一枝绣球树,每片叶上立一仙人,手执渔板,高声独唱,唱道:还我无物我,还我无我物:虚空作主人,物我皆为客。
一个毫毛行者说:“一洞天中云色多是回纹锦。”一个毫毛行者说:“一高台多是沉水香造成。”一个毫毛行者说:“一个古莫洞天,闭门不纳。”一个毫毛行者说:“绿竹洞天,黑洞洞怕走进去。”行者无心去听,把身一扭,百千万个毫毛行者丁东响一齐跳上身来。
行者拽脚便走。听得身上毫毛叫:“大圣,不要走!我们还有个朋友未来。”行者方才立定,只见西南上一个毫毛行者沉醉上山;行者问他到那里去来,毫毛行者道:“我走到一个楼边,楼中一个女子,年方二八,面似桃花;见我在他窗外,一把扯进窗里,并肩坐了,灌得我烂醉如泥。”行者大恼,捏了拳头,望着毫毛行者乱打乱骂,道:“你这狗才!略略放你走动,便去缠住情妖么?”那毫毛行者哀哀啼哭,也只得跳上身来。当时行者收尽毫毛,走下愁峰。
【评】收放心,一部大主意却露在此处。
$$$第十二回 关雎殿唐僧堕泪 拨琵琶季女弹词
行者挽起脚走到一座楼台,明明是个饮虹台,却不见个师父,越发心中焦急。忽然回转头来,只见面前一带绿水,中间有一水殿;殿中坐着两个戴方巾的人。行者有些疑惑,慌忙跳在近偻的山上,伏在一个山凹里,仔细观看。见殿上有四个青花绣字:关雎水殿真是:锦墙列缋,绣地成文,桂栋兰粉,梅粱蕙阁。殿围都是珊湖错落阑干;日久年深,早有碧蓝水草结成虫篆。殿中两个人儿:一个戴九花太华巾;一个戴时式洞庭巾,那戴九华巾的面白唇红,清眉皓齿,宛是唐僧模样,只是多了一顶巾。
行者又惊又喜,暗想:“那九华巾的,分明是师父,为何戴了巾?”看看小月王,又不象个妖精。疑来疑去,心中如结;正要现原身拖着师父走吧,又想:“师父万一心邪,走到西方,亦无用处。”仍旧伏在山凹,定晴再看,一心只要辨出师父邪正。
只见下面洞庭巾的便对唐僧道:“晚霞颇妙。陈先生,起来闲步呀!”那戴九华巾的唐僧道:“小月王先请!”他两个携了手走上一个欲滴阁上。阁上有几张单条,都是名人书画。旁边又有一幅小笺,题着几个绿字:青山抱颈,白涧穿心。
玉人何处?空天白云。
两个闲走片时,听得竹林里面隐隐有声,戴巾的唐僧便倚斜阑而听,当时一阵松风,吹来字句,他唱道:月子弯弯照几州?几家欢乐几家愁!
几人在玉坠金钩帐?几个潇湘夜雨舟!
姐儿半夜里打被头,为何朗去你吮勿留留?
若是明夜三更郎勿见,剪碎鸳鸯浪锦裘!
唐僧听罢,点头堕泪。小月王道:“陈先生,想是你离乡久了,闻得这等声音,便生悲切。且去插青天楼上听弹词去!”
两个又话一番,走下欲滴阁来,忽然不见。你道为何不见了?原来插青天楼与关雎水殿还差一千间房子,一望看去,都是抽芳绕霤,接翠分衢,垂柳万根,高桐百尺;他两个曲曲折折儿在里边走,行者在对面山凹,哪得看见?
歇了一个时辰,忽然见一个高楼上,依然九华巾唐僧、洞庭巾小月王两把交椅相对坐着。面前排一柄碧丝壶,盛一壶茶;两只汉式方茶钟。低磴上又坐着三个无目女郎:一个叫做隔墙花,一个叫做摸檀郎,一个叫做背转娉婷。虽然都是盲子,倒有十二分姿色;白玉酥胸,稳贴琵琶一面,小月王便叫:“隔墙花,你会唱几部故事?”隔墙花道:“王爷,往者苦多,来者苦少。故事极多,只赁陈相公要唱那一本。”小月王道:“陈相公也极托熟,你且说来。”隔墙花道:“旧故事不消说,只说新的吧:有《玉堂暖话》、《则天怨书》、《西游谈》。”
小月王道:《西游谈》新,便是他,便是他!“女郎答应,弹动琶琶,高声和调,诗曰:莫酌笙歌掩画堂,暮年初信梦中长;如今暗与心相约,静对高斋一炷香。
隔墙花又弹二十六声凄楚琵琶调,悠扬远唱,唱道:
天皇哪日开垦斗,九辰五都立乾坤?
弹日寻云前代迹,鱼云珠雨百般形。
无怀氏银竹多奇节,葛天王瑞叶尽香凝。
龙蛇心画传青板,鸟鬼花书挂玉筝。
山文石字俱休话,路叟嵩封且慢论。
玉沉西海团华锦,宝路庭中赏正臣。
许由天子逃龙衮,奉送山河虞舜君。
十有四年钟石变,洞庭长者掌人民。
桑林曾有成汤拜,鹿台珠袖泪缤纷。
雨旗风钺开清界,钧陈圣上武周存。
容秋欲吊吴王右,战国悲哀磨笄人。
燕邦壮土衣冠白,太子雄心天上红。
点点筑声徵羽换,易水飞云云万层。
图秦不就六国死,去秦称皇刻碣文。
谁闻三世秦皇帝,人鱼烛尽海东昏?
佳人骏乌歌诗惨,拨山才罢哭秋风。
有心四皓空山坐,无累张郎伴赤松。
真人云气三千丈,五岳齐呼一万春。
草黄木落先天数,董剑曹刀斩卯金。
傅粉君王传六代,彩霜玉露织冰文。
九六运穷天子死,逼出明明唐太宗。
家庭事黑人难探,莫学诗人讽脊令。
只为昔年烽警日,三月桃花照玉骢。
马前满月临弓影,天上连星入剑虹。
赤老无心悲玉石,螭师不管痛湘魂。
一夜沙风冤鬼葬,山谷年年献泪纹。
声声只怨唐天子,哪管你梅花上苑新!
话说唐天子坐朝方退,便饮酒赏花;忽然睡着,梦见一个龙王,叫声:“天子!救我性命,救我性命!”(又弄一种泣月琵琶调,续唱文词)宫中天子悬河动,传出金牌告众臣:
急召斩龙大使者,白黑将军两用心。
王言如鋍今颠倒,蝴蝶飞腾杀老龙。
龙王哪肯无头过,明月银宫闹殿门。
来朝懒驾龙驹出,宫中圣主拜医生。
鬼来五日天王法,九地森森对古人。
作弊阴宫加日月,玉鸾重响太微明。
死生反覆唐皇帝,回望山川昔日同。
天王也唱悲哉句,百年世上似浮虫!
井下幽人何日度?便请那玄装和尚陈。
金钟五磬呼迷溺,墨袖缁旗咒往生。
大士现身来说法,故造西方赶圣僧。
中国界前僧走马,虎屋伤悲天铸人。
双叉岭顶翻梵典,五行山底纳门生。
石涧黄龙吞紫鹿,香林白壁变红磷。
风吹火眸西路杳,灵吉飞来百难空。
智猴占得睽爻上,负豕一涂拜老僧。
流沙日暮嘶千里,杂识同归净悟中。
豚鱼终是池中物,慢把清筝代晓钟。
人参树拔哀猿叫,白骨夫人立茂林。
金公别去僧成虎,恰好牛哀第二人。
莲花玉洞悬长夜,素鹿山前揖寿星。
唐僧翻舞狂风里,御弟沉沦黑水中。
道释不须频斗击,败血玄黄一样空。
金金不克心神旺,水水相逢长老穷。
两个心儿天地暗,一双猴圣骗观音。
芭蕉杀尽山坡火,绿杨解马去行行。
万镜楼中迟日夜,不知哪一日见天尊?
隔墙花唱罢,眠倒琵琶;长叹一声,飘然自远。
却说行者在山凹边听得“万镜楼”三字,心中疑惑,暗想:“万镜楼中是我昨日的事,他却为何便晓得?”无明火发,怒气重重,一心只要打杀小月王,见个明白。
【评】项羽讲平话,是平话中之平话;此又是平话中之弹词。
$$$第十三回 绿竹洞相逢古老 芦花畔细访秦皇
行者在山凹边听得“万镜楼”三字,心头火发,耳中拔出棒来,跳在楼上乱打,打着一个空,又打上去,仍旧打空。
他当时便骂:“小月王,你是哪国国王?敢骗我师父在这里!”
那小月王也似不闻,言笑如故。行者又骂:“盲丫头!臭婆娘!你为何伴着有头发的和尚在此唱曲哩!”三个弹词女子都似不闻。又叫:“师父,走路!”唐僧也不听得。行者大怪道:“老孙做梦呀!还是青青世界中人,都是无眼无耳无舌的呢?
好笑好笑!等我再看师父邪正,便放出大闹天官手段,如今不可造次。”依旧戴了金箍棒,跳在对面山上,睁眼而看。
只见唐僧一味是哭。小月王道:“陈先生,不要只管凄楚。我且问你:凿天之事如何?若决意不去了,等我打发踏空儿,叫他回去吧。”唐僧道:“昨日未决,今日已决,决意不去了。”小月王大喜,一面令人传旨,叫踏空儿不必凿天;一面叫女子弟妆束搬戏。女子弟们一齐跪上,禀:“王爷,今日搬不得戏。”小月王道:“历上只有宜祭祀不宜祭祀,宜栽种不宜栽种,宜入学不宜入学,宜冠带不宜冠带,宜出行不宜出行,不曾见不宜做戏。”子弟又禀:“王爷,不是不宜,却是不可。陈先生万种愁思,千般悲结;做了传神戏,还要惹哭。”
小月王道:“怎么处呢?搬今戏,不要搬古戏吧。”女子弟道:“这个不难。若搬古戏,还要去搬;若搬今戏,不搬便是。”
小月王道:“乱话!今日替陈先生贺喜,大开茶席,岂有不搬戏之理!随你们的意思做几出,倒有些妙处。”女子弟应声而退。旁边两个女侍儿又换茶来。
当时唐僧坐定,后房一阵锣鼓,一阵画角,一阵呐喊;只听得台上闹吵吵说:“今日做《高唐烟雨梦》一本传奇,先做《孙丞相》五出,好看好看!”行者伏在山凹里听得明白,想一想道:“有个‘孙丞相’,又有个‘高唐梦’,想是一个一个通要做完,才散席动身哩。等我往那边寻口茶吃,再来看我家老和尚便好。”
忽然耳朵背后有些足音。回头看看,只见一个道童,年可十三四,高叫:“小长老,小长老,我来陪你看戏。”行者笑道:“乖乖,晓得老子在此,就来相寻哩!”道童道:“你不要耍我,我家主人勿是好惹的。”行者道:“你的主人叫做什么名字?”道童道:“是好宾客,喜游观,绿竹洞主人。”行者笑道:“妙妙!茶解户一定要他当了。小官人权替我在此坐一回:一来看戏,二来看他散席不散席。等我走到贵主人处,取些救火资粮。若是他们散了,烦劳小官人即刻进来活一声。”道童笑吟吟道:“这个不难。洞里又无阻隔,你自进去,等我住在这里。”
行者大喜,便看着乌洞洞那个所在乱跳乱走,跳到一光明石洞,当面撞着一个老翁。老翁道:“长老何来?里边请茶!”行者道:“若是无茶,我也不来。”老翁笑道:“茶也未必,长老自主。”行者道:“若是无茶,我也不去。”两个竟象相知,一头笑,一头走。走过一张石梯,忽见临水洞天,行者道:“到了宅上哩?”老翁道:“还未。这里叫做仿古晚郊园。”行者定睛观看,果然好个去处。只见左边一带郊野,有几块随意石,有十来枝乱芦叶,拥着一间草屋;门前一枝大紫柏,数枝缠烟枫,横横竖竖,组成风雨山林。林边露出一半竹篱,篱边斜种三两种草花。一个中年人拄着绿钱杖,在水滩闲步,忽然坐下,把手捧起清水漱齿不止;漱了半个时辰,立起身来,望东南角上悄然独笑。行者见他这等笑,也望东南看看,并不见高楼翠阁,并不见险壁奇峦,惟有如云如霭,如有如无,两点山色而已。
行者一心想着吃茶,哪得有山水之情?同了老翁望前竟走。忽然又到一个洞天,老翁道:“这里也不是舍下,叫做拟古大昆池。”只见四面一百座翠围峰:有仰面如看天者,亦有俯如饮水者;有如奔者,亦有如眠者;有如啸作声者,亦有对面如儒者坐,有如飞者,有如鬼神鼓舞者,亦有如牛如马如羊。行者笑道:“石人石马都已凿完,还不立墓碑,想是没人做铭哩。”老翁道:“小长老不消弄口,你且看看水。”行者果然低着头,仔细观看,只见水中又有一百座倒插翠围峰;水面皱纹,尽是山林图画。
行者正得意时,忽有一根两根芦苇里,趱出几只渔船,船头上多坐着蓬头垢面老子,不知唱些什么,又不是《渔家乐》,又不是《采莲歌》。他唱道:是非不到钓鱼处,荣辱常随骑马人。客官要问矇懂世界何处去,腿去略略扳,扳来望南摇,摇又推,推又扳。
行者听得“矇懂世界”四个字,便问老翁道:“矇懂世界在哪里?”老翁道:“你要寻哪一个哩?”行者道:“我有敝亲秦始皇,如今搬在矇懂世界,要会他有句说话。”老翁道:“你要去,便渡过去。这一带青山多是他后门哩。”行者道:“若是这等大世界,我去没处寻他;不去了。”老翁道:“我也是秦始皇的故人。你若怕去,有话竟说与我,我明日相见便讲。”行者道:“我又有一个敝亲叫做唐天子,要借敝亲秦始皇的驱山铎一用。”老翁道:“哎哟哎哟!刚刚昨日借去。”行者道:“借与哪个?”老翁道:“借与汉高祖了。”行者笑道:“你这样老人还学少年谎哩!汉高祖替秦始皇铁死冤家,为何肯借与他?老翁道:“小长老,你还不知。那奏、汉当时的意气,如今消释了。”行者道:“既是这等,但见秦始皇替我说话。再过两日,等汉高祖用完,我来借罢。”老翁道:“如此却妙。”
行者话了一阵,一发口干起来,乱嚷:“茶吃,茶吃!”老翁笑道:“小长老是始皇令亲,我老人家是始皇故人,总是一家骨肉;要茶就茶,要饭就饭,请进舍下去!”
两个又走过翠围峰,寻条别径,竟到绿竹洞天,但见青苔遍地,管列危天,当中有四间紫竹屋,慌忙走进里面。原来正粱是湘妃竹,栋柱是泥青竹,两扇板门是风人竹织成竹丝板,摆一只方竹床,帐子也是竹衣纸的。
老翁走到后堂,取出两碗兰龙玉茗茶,行者接在手中,吃了几口,方才渴定。老翁便摆过一只油竹几,四把翠皮竹椅,两个对坐了。老翁就问行者的八字,行者笑道:“我替你不过偶尔相逢,不结兄弟,又不合婚姻,要我八字怎的?”老翁道:“我算天池数命,无有不准。小长老既是我敝故人秦始皇的令亲,我要替小长老算算命,看后边有些好处,也是吾故人一臂之力。”行者仰了面想想,便答道:“我八字绝妙。”老翁道:“算还不曾算,先晓得好哩!”行者道:“我平日专好求人算命。前年有一青衣算者算我的命,刚刚话得八字,那算者大大失惊,立刻对我唱个大喏,连声‘失敬失敬’,叫我:小官人,你这八字替齐天大圣的八字一线不差的!’我想将起来,齐天大圣曾在天宫发恼,显个大威灵,如今又成佛快了;我八字若替他一样,哪得不好?”老翁便道:“齐天大圣是甲子正月初一日生的。”行者道:“便是。我也是甲子正月初一日生的。”老翁笑道:“人言道:‘相好命好,命好相好。’果然说得不差。不要说你的八字,便是模样也是猢狲脸。”行者道:“难道齐天大圣也是个猢狲脸哩?”老翁笑道:“你是个假齐天大圣,是个猢狲脸;若是真齐天大圣,直到一个猢狲精。”行者低头笑笑,便叫老翁快些推命。
原来孙行者石匣生来,不曾晓得自家八字,唯有上宫玉笈注他生日,流传于深山秘谷之中。当时用个骗法,一哄哄出。老翁那知是行者空中结构,便替他讲起命来,道,“小长老,你不要怪我!我不会当面奉承。”行者陪笑道:“不当面奉承更好。”老翁便道:“你是太簇立命,林钟为仇,黄钟为恩,姑洗为忌,南吕为难。今月是个羽月,正犯难星,该有横事闲气。一干还有变宫星到命。变宫是个月主。经云:“逢着变宫奇遇到,佳人才子两相逢。’论起小长老,既然出家,不该说起夫妻之事;论起命来,又该合婚。”行者道:“合过些干婚,当得数么?”老翁道:“总是婚姻,不论干湿。却是你命里又逢着姑洗角星,是个忌星;忽然又有南吕水星到命,又是难星。
经云:‘忌难并逢名恶海,石人石马也难当。’论起这个来,你又该有添人进口之庆,有亲人离别之悲。”行者便问:“添一个师父,别一个师父,当得数么?”老翁道:“出家人也替得过了;只是今日过去,后边还有奇处。明日便进商角星,却该杀人。”行者暗想:“杀人事小,一发不怕。”老翁又道:“三日后进一变徵星。经云:‘变徵别号光明宿,困蒙老子也清灵。’却是难中有恩,恩中有难。又有日月水土四大变星临命,又恐小长老要死一场才活哩。”行者笑道:“生死什么正经!要死便死几年,要活便活几年。”
两个讲得正酣,只见道童急急奔来,叫:“小长老,戏文将散了,高唐梦已醒了,快走快走!”行者慌别老翁,谢了道童,依着旧路而走。走到山凹里,一心看着楼上,只听得人说《高唐梦》还有一段曲子未完。行者听得又睁眼看戏,只见台上扮出一道人,五个诸仙模样,听他口中唱道:度却颛愚这一人,把人情世故都谈尽。则要你世上人,梦回时,心自忖。
行者看罢,又见台上人闹说:“《南柯梦》倒不济,只有《孙丞相》做得好。原来孙丞相就是孙悟空,你看他的夫人这等标致,五个儿子这等风华。当初也是个和尚出身,后来好结局,好结局!
【评】秦始皇一案,到此才是结穴。文章呼吸奇幻至此!
$$$第十四回 唐相公应诏出兵 翠绳娘池边碎玉
行者在山凹里听得明白,道:“老孙自石匣生来,是个独独光光完完全全的身子,几曾有匹配夫人?几曾有五个儿子?决是小月王一心欢喜师父,留他不住,恐怕师父想我,只得冤枉老孙;编成戏本,说我做了高官,做了丈夫,做了老尊,要师父回心转意,断绝西方之想。我也未可造次,再看他光景如何。”
忽见唐憎道:“戏倒不要看了,请翠绳娘来。”登时有个侍儿,又摆着一把飞云玉茶壶,一只潇湘图茶盏。顷刻之间翠娘到来,果是媚绝千年,香飘十里,一个奇美人!
行者在山凹暗想:“世间说标致,多比观音菩萨。老孙见观音菩萨虽不多,也有十念次了,这等看起来,还要做他徒弟哩!且看师父见他怎么样。”
翠娘方才坐定。只见八戒、沙僧跟在后边;唐僧怒道:“猪悟能昨夜小畜宫中窥探,惊我爱姬!我已逐你去了,为何还在这里?”八戒道:“古人云:‘大气不隔夜。’陈相公,饶我这一次!”唐憎道:“你若不走,等我写张离书,打发你去。”沙僧道:“陈相公要赶我们去,我们便去。丈夫离妻子,要写离书;师父离徒弟,不消写得离书。”八戒道:“这个不妨。如今师徒做夫妇的多哩!但不知陈相公叫我两人往哪里去?”唐僧道:“你往妻子处去;悟净自往流沙。”沙僧道:“我不去流沙河住了,我到花果山做假行者去。”
唐僧道:“悟空做了丞相,如今在哪一处?”沙僧道:“如今又不做丞相了;另从一个师父,原到西方。”唐僧道:“既如此,你两个路上决然撞着他;千万极力阻挡,叫他千万不要到青青世界来缠扰。”即便讨取笔砚,磨浓了墨,铺开了纸,写起离书:悟能吾贼也。贼而留之,吾窝也。吾不窝贼,贼无宅;贼不恋吾,吾自洁。吾贼合而相成,吾贼离而各得,悟能,吾无爱于汝,汝速去!
八戒大恸,收了离书。唐僧又写:写离书者,小月王之爱弟陈玄奘也。沙和尚妖精,容貌沉深,杂识未断,非吾徒也。今日逐也,不及黄泉不见也!离书见证者,小月王也;又一人者,翠绳娘也。
沙僧大恸,接得离书。两个一同下楼,竟自去了。
唐僧毫不介意,对小月王笑道:“小弟遣累也。”便问翠娘:“朝来何事?”翠娘道:“情思不快,做得一首《乌栖曲》,愿为君歌之。”当时便敛袖攒眉,歌声宛转,歌曰:月华二八星三五,丁丁漏水冬冬鼓;相思相忆阻河桥,可怜人度可怜宵!
歌罢,悲不自胜,叫:“相公,姻缘断矣!”抱住唐僧大恸。
唐僧愕然,只是好言解慰。翠娘哭道:“别在须臾,你还是这等!”把手一指,叫:“相公,你看南方,便知明白。”唐僧回转头来,只见一簇军马,拥着一面黄旗,飞马前来。唐僧便觉慌忙。
不多时,楼上多是军马。有着紫衣的捧着诏书,对唐僧作揖道:“小官是新唐差官。”便叫军士替杀青大将军易了衣服,慌忙摆定香案。唐憎北面而跪,紫衣南面读诏。读罢,紫衣又取出五花节授与唐憎,道:“将军不得迟留,西虏势急,即日起兵。”唐憎道:“你这官儿不晓事,也等我别别家小!”抽身便进后堂寻翠娘。
翠娘见唐憎做了将军,匆匆行色,两手拥住,哭倒在地,便叫:“相公,教我怎么放得你去!你的病残弱体。做将军时,朝宿风山,暮眠水涧;那时节,没有半个亲人看你,增一件单衣,减一领白褡,都要自家爱惜,调和寒冷。相公!你牢记着我别离时说话:军士不可苛刑,恐他毒害,降兵不可滥收,恐他劫寨。黑林不可乱投,日落马嘶不可走!
春有汀花不可踏,夏有夕凉不可纳!闷来时,不可想着今日,喜的时,不可忘了妾身!呀!相公,叫我怎么放得你去!同你去时,恐犯你将军令,放你自去,相公,你岂不晓凄风夜夜长!倒不如我一线魂灵伴你在将军玉帐吧!”
唐憎、翠娘卷做一团,大哭。卷来卷去,卷到一个碎玉池边,只见翠娘飞身下水,唐僧痛哭,连叫:“翠娘苏醒!”外面紫衣使者飞马走进,夺了唐僧,军马一齐簇拥,竟奔西方去了。
【评】大奇大奇!到此才见新唐,作者眼界极阔。
$$$第十五回 三更月玄奘点将 五色旗大圣神摇
天已入暮,行者在山凹里见师父果然做了将军,取经一事,置之高阁;心中大乱,无可奈何,只得变做军土的模样,混入队中,乱滚滚过了一夜。
次早平明,唐僧登坐帐中,教军土把招军买马旗儿扯起。军士依命。到得午时,所投将士便有二百万名。又乱滚滚过了一日。唐摇便遣一个白旗小将,叫做亲身小将,当夜传令:“造成金锁将台,编成将士名册。明夜登台,逐名点将。”
次夜三更,明月如昼,唐僧登台,教吩咐众将:“我今夜点将,不比往常:听得一声钟响,军士造饭;两声钟响,披挂;三声钟响,定性发愤;四声钟响,台下听点。”白旗小将得旨,叫:“众将听令!将军吩咐;今夜点将,不比往常,听得一声钟响,造饭;两声钟响,披挂,三声钟响,定性发愤;四声钟响,听点。不得迟怠!”合营将士道:“呀!将军有令,那敢不从”唐憎又叫白旗吩咐:“一应军士不许叫我‘将军’,要叫我‘长老将军’!”白旗小将又逐营吩咐一遍。
台上撞起钟声一响,军士听得,慌忙造饭。唐憎又叫白旗小将吩咐众将:“当面点过,要把平生臂力一齐献出。不许浑帐答应,胡行乱走!”
台上撞起两声钟响,军土慌忙披挂。唐僧叫白旗把点将旗扯起,吩咐:“营中水道山堑,俱要详密;一应异言异服,说客游生,放进营中者取首级。”白旗依令吩咐了一遍。唐僧又叫白旗:“你吩咐营中将土:临点不到者取首级,往来辕门取首级,推病托疾取首级,左顾右盼者取首级,自荐者取首级,越次者取首级,跳叫者取首级,匿长者取首级,顶名替身者取首级,交头互耳取首级,挟带女子取首级,游思妄想者取首级,心志不猛者取首级,争斗尚气者取首级!”
传罢,台上三声钟响,营中各各定性发愤。唐僧也闭着两眼,默坐高台皓月之下。
半个时辰光景,台上钟声四响,合营将士到台前听点。
但见:健旗律律,剑戟森森。旌旗律律,配着二十八星,斗羽左,牛羽右,宿宿分明。剑戟森森,合着六十四卦,乾斧奇,坤斧偶,爻爻布列。宝剑初吼,万山猛虎无声;犀甲如鳞,四海金龙减色,一个个凶星恶曜,一声声霹雳雷霆。唐憎便依着册子逐名点过,高叫:“将士,我在军中发不得慈悲心了。各人用心,自避斧钺!”登时飞旗下令,一连唱过六千六百五名。
将土忽然叫着:“大将猪悟能!”唐僧见了名姓,便已晓得是八戒,只是军中体肃,不便相认,便叫:“那员将士,你形容丑恶,莫非是妖精么?”便叫白旗推出斩首。八戒一味磕头,连叫,“长老将军请息怒,容小人一言而死!”八戒道:本姓猪,排行八,跟了唐僧上西土,半途写得离书恶。忆投妻父庄中去,庄中妻子归枯壑。归枯壑,依旧回头走上西,不期撞着将军阁。伏望将军救小人,收在营中烧火吧!
唐僧面上微笑,叫白旗放了绑。八戒又一连磕了一百个头,拜谢唐僧。
又叫:“女将花夔!”一员女将,飞马挟刀,营中跳出。
正是:二八佳人体似酥,呼吸精华天地枯;腰间插把飞蛟剑,单斩青青美丈夫。
叫:“大将孙悟空!”唐憎变色,一眼看着台下。
却说行者在乱军中过了三日, 早已变做六耳猕猴模样的一个军士; 听得叫着“孙悟空”三字,飞身跳出,俯伏于地,道:“小将孙悟空运粮不到,是他兄弟孙悟幻情愿替身抵阵,敢犯长老将军之律令。”唐僧道:“孙悟幻,你是什么出身?快供状来,饶你性命。”行者便跳跳舞舞,说出几句。他道:昔日是妖睛,假冒行者名。自从大圣别唐僧,便结婚姻亲上亲。不须频问姓和名,六耳猕猴孙悟幻大将军。
唐僧道:“六耳猕猴是悟空的仇敌,如今念新恩而忘旧怨,也是个好人。”叫白旗小将,把一领先锋铁甲赐与孙悟幻,教他做个破垒先锋将。
将士点毕,唐僧连传号令,教军士摆个“美女寻夫阵”,趁此明月,杀人西戎。
兵入西戎境界,唐僧叫军士把一色小黄旗为号,毋得混淆。军士听令,摆定旗面,一往又走。转过山弯,劈头撞着一簇青旗人马。行者是个先锋将士,登时跳出。那一簇人马中间有一个紫金冠将军,举刀迎敌。行者问:“来者何人?”那将军道:“我乃波罗蜜王便是。你是何人?敢来挑战!”行者道:“我乃大唐杀青挂印大将军部下先锋孙悟幻。”那将军道:“我是大蜜王,正要拿你!”大蜜王轮刀便斫。行者道:“可怜你这样无名个将,也要污染老孙的铁棒!”举棒相迎。
战了数合,不分胜负。那将军道:“住了!我若不通出家谱,不表出名姓,便杀了你,你做鬼的时节还要认我做无名小将!等我话个明白吧:我波罗蜜王不是别人,我是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行者嫡嫡亲亲的儿子!”
行者听得,暗想道:“奇怪!难道前日搬了真戏文哩?如今真赃现在,还有何处着假?但不知我还有四个儿子在哪里?又不知我的夫人死也未曾?倘或未死,如今不知做什么勾当?又不知此是最小儿子呢,还是最大儿子呢?我欲待问他详细,只是师父将令森严,不敢触犯。且探他一探看。”便喝道:“孙行者是我义兄,他不曾说有儿子,为何突然有起儿子来?”
那将军道:“你还不晓其中之故:我蜜王与我家父行者,原是不相识的父子。家父行者初起在水帘洞里妖精出身,结义一个牛魔王家伯。家伯有一个不同床之元配罗刹女住在芭蕉洞里者,此即家母也。只因东南有一唐僧,要到西天会会佛祖,请家父行者权为徒弟;西方路上,受尽于辛万苦。忽然一日撞着了火焰危山,师徒几众,愁苦无边。家父当时有些见识,他道:‘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暂灭弟兄之义,且报师父之恩。’径到芭蕉洞里,初时变作牛魔王家伯,骗我家母;后来又变作小虫儿钻入家母腹中,住了半日,无限搅抄。当时家母忍痛不过,只得将芭蕉扇递与家父行者。家父行者得了芭蕉扇,扇凉了火焰山,竟自去了。到明年五月,家母忽然产下我蜜王。我一日长大一日,智慧越高。想将起来,家母腹中一番,便生了我,其为家父行者之嫡系正派,不言而可知也。”话得孙行者哭不得,笑不得。
正忙乱间,只见西北角上小月王领一支兵,紫衣为号,来助唐憎。西南角上又有一支玄旗鬼兵来助蜜王。蜜王军势猛烈,直头奔人唐僧阵里,杀了小月王,回身又斩了唐僧首级。一时纷乱,四军大杀。
孙行者无主无张,也只得随班作揖。只见玄旗跌入紫旗队里,紫旗横在青旗上面。青旗一首飞入紫旗队里,紫旗走入黄旗队。黄旗斜入玄旗队里,有一面大玄旗半空中落在黄旗队,打杀黄旗人。黄旗队奔入青旗队,夺得几面青旗来,被紫旗人一并抢去。紫旗人自杀了紫旗人几百余首,紫旗跌入血中,染成荔枝红色,被黄旗人抢入队里。青旗人走人玄旗队,杀了玄旗人。小玄旗数首飞在空中,落在一支松树之上,黄旗队一百万人落在陷坑。一百面黄小令旗飞人青小令旗中,杂成鸭头绿色。紫小令旗十六七面跌入青旗队里,青旗队送起,又在半空中飞落玄旗队里,倏然不见。行者大愤大怒,一时难忍。
【评】五色乱是心猿出魔根本,乃《西游补》一部大关目处。描写入神,真乃化工之笔。
$$$第十六回 虚空尊者呼猴梦 大圣归来日半山
行者一时难忍,现出大闹天宫三头六臂法身,空中乱打。背后一人高呼:“悟空不悟空,悟幻不悟幻了!”行者回头转来,便问:“你是哪一国的将士,敢来见我?”抬头只见一座莲台,坐着一个尊者,又叫:“孙悟空,此时还不醒么?”行者方才住捧,便问尊者:“你是何人?”尊者道:“我是虚空主人,见你住在假天地久了,特来唤你。你的真师父如今饿坏哩。”行者有些醒路,恍然往事皆迷,一心耐定,更不回头,只是拜恳主人,祈求指教。虚空主人道:“你方才在鲭鱼气里,被他缠住。”行者便问:“鲭鱼是何等妖精,能造乾坤世界?”虚空主人道:“天地初开,清者归于上,浊者归于下;有一种半清半浊归于中,是为人类;有一种大半清小半浊归于花果山,即生悟空;有一种大半浊小半清归于小月洞,即生鲭鱼。鲭鱼与悟空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世。只是悟空属正。鲭鱼属邪,神通广大,却胜悟空十倍。他的身于又生得忒大,头枕昆仑山,脚踏幽迷国;如今实部天地狭小,权住在幻部中,自号青青世界。”行者道:“何谓幻部、实部?”主人道:“造化有三部:一无幻部,一幻部,一实部。”即说偈曰:
也无春男女,乃是鲭鱼根。
也无新天子,乃是鲭鱼能。
也无青竹帚,乃是鲭鱼名。
也无将军诏,乃是鲭鱼文。
也无凿天斧,乃是鲭鱼形。
也无小月王,乃是鲭鱼精。
也无万镜楼,乃是鲭鱼成。
也无镜中人,乃是鲭鱼身。
也无头风世,乃是鲭鱼兴。
也无绿珠楼,乃是鲭鱼心。
也无楚项羽,乃是鲭鱼魂。
也无虞美人,乃是鲭鱼昏。
也无阎罗王,乃是鲭鱼境。
也无古人世,乃是鲭鱼成。
也无未来世,乃是鲭鱼凝。
也无节卦帐,乃是鲭鱼宫。
也无唐相公,乃是鲭鱼弄。
也无歌舞态,乃是鲭鱼性。
也无翠娘啼,乃是鲭鱼尽。
也无点将台,乃是鲭鱼动。
也无蜜王战,乃是鲭鱼閧。
也无鲭鱼者,乃是行者情。
说罢,狂风大作,把行者吹入旧时山路,忽然望见牡丹树上日色还未动哩。
却说真唐僧春睡醒来,看见眼前男女,早已散了,心中欢喜,只是不见了悟空。叫醒悟能、悟净,问:“悟空那里去了?”悟净道:“不知。”八戒道:“不知。”忽见东南上木叉领个一白面和尚,驾朵祥云,翩然而下,叫:“唐长老,你收着新徒弟,大圣就来也。”慌得唐僧滚地下拜。木叉道:“观音菩萨念你西方上辛苦,又送一个小徒弟在此。只他年纪不多,要求长老照顾照顾。菩萨已取他法名,叫做‘悟青’。菩萨说:悟青虽是长老第四个徒弟,却要排在悟空之下,悟能之上,凑成‘空青能净’四字。”唐僧领了菩萨法旨,收了徒弟,送上木叉不题。
原来鲭鱼精迷惑心猿,只为要吃唐僧之肉,故此一边缠住大圣,一边假做小和尚模样哄弄唐僧;那知大圣又被虚空尊者唤醒,正是:妖邪用尽千般计,心正从来不怕魔。
却说行者在半空中走来,见师父身边坐看一个小和尚,妖氛万丈;他便晓得是鲭鱼精变化,耳朵中取出捧来,没头没脑打将下去,一个小和尚忽然变作鲭鱼尸首,口中放出红光。行者以目送之,但见红光里面又现出一座楼台,楼中立着一个楚霸王,高叫:“虞美人请了!”一道红光径奔东南而去。
唐僧便叫:“悟空,饿死我也!”行者听得,慌忙回转,向师父唱个大喏,将前事从头到尾备说一遍。
原来唐僧见悟空不来,心中焦急;来的时节,又打杀了新来徒弟,勃然大怒;正要责他几句,忽见新徒弟是个鲭鱼尸首,早已晓得行者是个好意,新徒弟是个妖精。 当时又见行者说得如此利害, 方才回嗔作喜道:“徒弟辛苦也!”八戒道:“悟空去耍子是辛苦,我们受辛苦,师父倒要说耍子哩!”
唐僧喝住八戒,便问:“悟空,你在青青世界过了几日,吾这里如何只有一个时辰? ” 行者道:“心迷时不迷。”唐僧道:“不知心长还是时长?”行者道:“心短是佛,时短是魔。”沙僧道:“妖魔扫尽,世界清空。师兄!你如今仍往前村化饭,等师艾静心坐一回,好走西路。”行者道:“说得是。”向前便走。
走了百余步,突然撞着山神土地,行者喝道:“好土地呀!我前日要寻你问一件事情,念了咒子,你们只是不来。
天下有这样大土地,快快伸手过来,打了一百再讲!”土地道:“方才大圣爷爷被情魔摄入天外,小神力量有限,那能走到天外来磕头?愿大圣将功折罪!”行者道:“你有什么功呢?”
土地道:“猪八戒老爷耳朵里花团,是小神亲手取出来的。”
行者喝退土地,一心化饭。急忙跳在空中,看见那边有个桃花畔,一条烟丝从树林中隐隐透起;登时按落云头,近前观看,果然是一好人家。行者跑入里面,正要寻人化饭,忽然走到一个静舍,静舍中间坐着一个师长,聚几个学徒,在那里讲书。你道讲那一句书?正讲着一句“范围天地而不过”。
【评】一部《西游补》,总是鲭鱼世界;结处才见,是大笔手。
中国江苏省淮安市吴承恩西游记研究会